本报记者 蒋蓝/文 小程等/图
朱大可在新作《华夏上古神系》中提出“亚洲精神共同体”概念,描绘出亚洲各国悠久的文化血缘,深入描述上古亚洲各地之间在族群、商贸和文化三个层面的交流盛况,揭示了中国先秦文化的成因。他认为,高度开放、博采众长,继而实现超越、完成原创是华夏文化精神的伟大特性,也是其卓立于世界文明之巅的主因。
本期嘉宾
朱大可,1957年生于上海,祖籍福建武平(客家)。1983年毕业于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。澳大利亚悉尼科技大学博士。现为同济大学文化批评研究所教授;《新世纪》周刊、财新网专栏作家。曾入选“影响世界未来50华人榜”,被誉为“中国文化守望者”。逾百万字、5卷本《朱大可守望书系》特立独行的思想锋芒与“朱式话语体系”以及对巴蜀上古神话的研读引起广泛关注。
采访手记
东方出版社推出的朱大可《华夏上古神系》两卷本,这是他继《神话》5卷本后的又一心血之作,朱大可在书中探研了华夏上古文化和神话的起源,论证女娲、盘古、西王母等上古大神的“外来身份”;提出秦帝国的制度原型来自波斯;揭示先秦神话是“亚洲精神共同体”的结晶……他认为,高度开放、博采众长,继而实现超越、完成原创,是华夏文化精神的伟大特性,也是其卓立于世界文明之巅的主因。朱大可在书中提出的“神名音素标记”具有国际学术价值,是对世界学术的一次“东方贡献”。
在我看来,朱大可以独特的解构策略和话语方式,从诗学批评蔓延到文学叙事、影视美学、先锋美术、城市文化、大众文化、历史传奇、器物研究、建筑的意识形态判读、上古神话隐喻梳理乃至当下公共事件深度剖析,在一个话语喧嚣的时代,这样的人屈指可数。以至于朱大可只好“独孤求败”,左右手互搏。他是真正的词锋剑客,上天入地的言路是理性之刃拓斩的域界,聒噪是狂欢之剑的碎屑,突然以反手剑之锋频频击中热门人物虚火妄升的任督二脉,直至“一剑封喉”。这就是朱大可:对同道亲切,对炮制大词的妄人、大人、大师、泰斗冷眼睨视。
这种高度个人化的自言自语因为风格鲜明被称为“朱语”,一直被争议,且褒贬不一。朱大可在文章里写道:“在20世纪80年代的人文瓶颈里,汉语思想在紧张地寻找着出路……我突然意识到,基于我与话语之石的秘密契约……我成了无数西西弗斯中的一个。”
在《华夏上古神系》后记中朱大可指出:“这本书肯定会有很多问题,但它就像是一个公共平台,谁都可以在里面找到自己关注并需要解决的问题。我用粉笔画了一个大大的问题空间,这个地方是大家都可以进来玩耍的。对我来说,这就够了……写这本书,是一个自我‘他者化’的过程,我常跟学生说,不要老是以‘我’的立场去想问题,比如‘我国’‘我省’‘我市’‘我区’‘我家’之类,只要把自己从狭隘的习惯性思维的空间里释放出来,你就会获得一个全新的世界,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道理。在‘他者化’之后,以跨文化的角度去观察、分析和书写。如果说有什么诀窍,这就是我的诀窍。”
这本书的第二章有5万多字,用一大堆表格,建立了一个庞大的“巴别神系”,这是《华夏上古神系》的核心,也是最重要的原创。
整本书的逻辑起点,基于朱大可20多年前的想法。当时他发现了遍及全球的神名音素标记,确信各个文明一定有个共同起源,但始终找不到足够的证据。直到看了1988年美国人做的关于人类起源于非洲的论文后,才恍然大悟,原来他的想法有来自生物学的依据。生物学从界外给了他一个巨大的支持,没有这种支持,就没有这本书的问世,但是,他说,“这本书不过是我肤浅的文本表述,只能触及真相的表层。”
对话
神话,一个伟大民族的精神家园
《山海经》,中国的“无限之书”
记者(以下简称记):你对《山海经》评价极高,它体现了撰写者什么动机?
朱大可(以下简称朱):博尔赫斯在名篇《沙之书》里这样描述“圣书”:“这是一部永远无法读完的图书,没有起始,也无终结,你可以从其中任何一页打开,甚至直接用手指插入衬页或尾部,但它仍然没有起始和终结。”这仿佛是对《山海经》的跨时空暗喻。这部来自中国的“无限之书”,不只是关于整个世界的碎片化叙事,更展示出上古人类观察世界的方式—好奇、天真,对所有异象和奇迹深信不疑,而这正是21世纪中国人最短缺的事物。在世故和心机的酱缸里翻滚了两千多年,《山海经》早已失去了当年的纯真读者。
2000年前的战国晚期,《山海经》的作者,一群年迈的祭司,面对青铜灯盏,借助昏暗的光线,翻译、抄写和拼缀那些来自巴比伦、天竺、安息、大秦和本土的书卷。面对莎草纸、羊皮卷、竹简和丝帛,他们狂喜地工作,采集破碎的意象。学者陈文松认为,《山海经》为战国初年楚人综合鼎图、庙画和传说著作而成,按东南西北及山河的方位加以重组。
记:《山海经》究竟向世人说了什么?它究竟是中国巫师的杰作,还是西亚商人带来的世界地理手册?它何以能描述赤道太阳垂直照射的效应?
朱:很少有人能有效回答这些问题。时间的尘土覆盖了人类的记忆,以致人们根本无法重返那个天真明澈的时代。我们所能做的唯一事情,就是打开那个满载不明事物的箱笼,越过稀疏的语义,去寻找神话与神启的线索。
早在20世纪20年代,顾颉刚在为商务印书馆编撰《本国史教科书》时,就把《诗》《书》和《论语》中的上古史材料,按发生次序进行排比性研究,发现“禹是西周时就有的,尧、舜是到春秋的末年才起来的,越是起得后,越是排在前面。等到有了伏羲、神农之后,尧、舜又成了晚辈,更不必说禹了。”顾颉刚据此提出一个理论假设:“古史是层累地造成的,发生的次序和排列的系统恰是一个反背。”这一“顾颉刚原理”(旧称“层累说”),是顾颉刚古史学说的核心,也是重要的方法体系,揭示了中国上古第二代神话叙事的游戏规则—它主要成型于战国至两汉之间,而非人们所料想的“久远的上古”。不仅如此,它的基本元素,大多来自亚洲的其他区域,如西亚的美索不达米亚和伊朗、南亚的印度和北亚、东北亚等,它们汇聚成中国神话“第二原型”的强大谱系。
“第二原型”的产生,起源于新石器时代晚期以来的全球移民/贸易运动。正是移民、商人和骑士的不倦行动,开辟了神话向东传播的路线,并将神话意象播种于东亚的原野,令其长成树林。“第二原型”作为故事母题,为失去第一代神话支撑的先秦诸子的思想论述,提供了全新的神话典故。
可惜在东亚地区,“第二原型”最终只能形成一堆“二代碎屑”,无法熔铸成独立完备的系统,而后被拖入帝王谱系的撰写程序,成为上古伪史的轴心。而那些残剩的碎片被收容于《山海经》之类的神话“难民营”,从那里缅怀古旧的岁月,等待再度复活的“光荣”时刻。
探索全球神话的共同起源
记:《华夏上古神系》里,有很多你独到的探索发现。
朱:我发现,在所有的上古文明体系中,神的名字开头的辅音相对坚固,就像钻石一样,可以历经数万年而不变,可以用来作为辨认标记,我将其称为“神名音素标记”,又叫“文化基因”。例如,全球水神的神名,几乎都以N开头,华夏水神女娲上古发音na-krool,埃及水神奴恩Nun,苏美尔水神尼拉赫Nirah等;而日神都无一例外地以H或S开头。根据这个普遍存在的“族徽”,我找出了全球各地的最高神、水神、地神、日神等,整理出完整的上古神系—“巴别神系”。这个神系的发现和整理,在全球属首次。这些神系是跨地域和跨文明的,它们超越了种族的有限边界。根据对N音素的辨认,我们可以毫无困难地指认“傩”就是水神,傩祭就是对水神的祭奠。这位水神也许就是女娲,因为在华夏神话体系里,能够受到如此热烈而持续祭拜的大神,只有女娲一个,“傩”可能是她的一个现代别名。
记:你提出“主神音素递增效应”,推论出全球神话起源于非洲,为什么?
朱:以非洲为起点,各民族主神的名字,会随着迁徙路线的延伸而变长,音素数量不断递增。例如,在非洲原点,主神楚耶(Tsue)的名字只有3个音素,希腊主神宙斯(zues)是4个音素,华夏山海经神系的主神帝俊(Dijun-skluns)神名为5个音素,直到中美洲的主神托纳卡捷库特利(Tonakatekutli)神名则增至13个音素,这是神话起源于非洲的重大证据。
在对先秦文化的考察中,我注意到来自异域文明的诸多原型,例如,统一文字、车轨和度量衡,建立驰道与人工运河等,都是秦始皇向波斯帝国学习的结果,就连他销天下之金而浇铸的12金人巨像,也是按狄人(居住在中国北方的波斯移民)形象铸造的,而这十二尊神像,就是拜火教的十二月神。据郭沫若的研究成果,认为汉字中“帝”与“天”的发音、文字和语义的3种要素,全来自苏美尔,本义是“天神”,所以中国人“天人合一”的原意,并非指人和大自然的融合,而应指人与神的沟通。
“亚洲精神共同体”和“丝玉之路”
记:你提出上古时期存在着一个“亚洲精神共同体”,先秦思想就是这个共同体的结晶。
朱:中国文化从一开始就具有强烈的“共同体特征”,而《山海经》是这种“亚洲精神共同体”存在的文字证明。我运用比较神话学、上古语言学和文字学,发现希伯来圣经中的诺亚及其方舟的故事,跟《山海经》中记载的“女娲之肠”神话如出一辙。我对《山海经》这个段落加以改译—“有神十人,名曰女娲之肠(船),化为神,处栗广(寒冷空旷)之野(大洋),横道(涛)而处(漂流)。”这段文字跟《创世记》中“诺亚和他三个儿子闪、含、雅弗,并诺亚的妻子和三个儿妇(共计八人),都进入方舟,洪水把方舟从地上漂起,水势浩大,方舟在水面上漂来漂去”的描述,几乎一样。只有一种答案能够解释这种现象,那就是《山海经》和《圣经》拥有一个共同的神话原型。
记:“亚洲精神共同体”是一个跟“丝绸之路”密切呼应的重要概念,它突破地缘政治和地缘文化框架,描绘出亚洲各国悠久的文化血缘。
朱:“丝绸之路”概念是德国地理学家李希霍芬在1877年提出的。丝绸是中国对外输出的主打商品。所有正常的跨国贸易,都必须是双向的,否则无法维持下去。“丝绸之路”概念只表述输出意向,而无输入意向。我提出了一个修正性概念—“丝玉之路”,希望有助于“丝绸之路”概念的升级换代。上古中国人把丝绸贩卖出去,又把中亚和西亚的玉石、青金石、黑曜石以及各种珠宝输入本土,制造“丝”和“玉”的远程对流。在殷商和周,玉器是国王跟众神交流的重要媒介,正是这种需求,推动了国家跨界贸易。
“丝玉之路”的交流不仅仅是双向的,而且是多层面的。它的第一层面当然是物质性的,第二是人种层面,即大规模的移民浪潮,尤其是由西向东的移民,导致东亚地区成为国际移民的重要聚居区。古史里对此有大量记载,古人称他们为“戎狄”。这些上古移民进入东亚地区后,形成民族多元并存和杂交的优化态势;第三是文化层面,随着商业贸易和移民的步伐,中亚、南亚、西亚甚至里海和地中海沿岸的文化,包括政治制度、宗教思想、神话文学传说、美术和音乐等“精神产品”,大量进入华夏地区,跟本地意识形态发生碰撞、冲突、渗透和融合,形成开放性和创造性的互动格局。
总之,我试图说明,神话是一个伟大民族的文化根基,没有神话,就没有民族的精神家园。没有先秦的开放胸襟,就没有伟大的华夏文明。
